记得小时候，我们家院儿里，种有三四棵香椿树，不高，但很大。

       每年春季，那纵横交错的枝干便萌生出无数嫩绿、稍带紫红、尖细的叶片儿，自由地朝院子的四周展开。于是，整个院儿里便给人以庭院幽深，青春无限之感。

       但这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。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香椿树内在的神韵。

       记得有一次，几个农家妇女背着大背兜，来到我家院儿里，旁若无人地爬到树上，一阵叽叽喳喳，便把香椿芽叶摘得精光。刚要出门，不巧碰到舅舅下班回家。见此状，舅舅火气一上，气汹汹地把她们拦住。此时，在屋里观察已久的外公忙喊道：“东儿，别这样！”满面笑容的外公走到这些妇女面前，对她们说：“这没什么，你们走吧。”几个妇女面面相觑，背上背兜急忙出门。外公又说：“这香椿芽，我们菜园里还有，吃不了那么多，过半个月你们再来摘，不然叶子长老了，口感不好。”几个妇女显得有些激动，也有些难堪，想说点什么，终没说出来，只是迈着沉重的脚，一步一回头地走了。

      两个星期以后，她们真的又来了。外公非常的高兴。而我却闷闷不乐，赌气地把一旁的香椿树枝儿摇得窸窸窣窣地脆响。

      这时的香椿树又长出了新芽。水灵灵的一片。宛若外公热情好客，璀璨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就香椿树本身而言，小时候我是一点都不喜欢的。开始是害怕香椿树上偶然出现的臭虫儿，让人不寒而栗。也觉得它长得太平凡太一般，当然也包含着对外公的不满，总认为外公很傻。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把这美好的庭院风景让人肆意“践踏”，而且还常年为香椿树修枝剪叶松土施肥。不理解他慷慨大方地让不劳而获者，那么轻而易举地分享我们辛勤耕耘的胜利果实。外公只懂付出不求回报的做法，真让人不可思议。

       关于外公与香椿树的故事，还有一件事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。我们家田里种的香椿树，芽叶除了用来炒成菜肴，变花样换口味之外，外公还在闲暇之余，喜欢腌制些咸菜。每到春上的时候，他就会挑些芽杆相对长点的香椿芽，择好洗净，特意制成一整缸的香椿咸菜。外公总是将香椿芽焯烫之后再腌制，且配上少许的茶叶为腌制的佐料，防腐防变质，且略带茶香，口感甚好。我曾想，与我一般高的大缸，里面的咸菜要吃到猴年马月啊，可一两个星期过后，我却无意中发现，大缸里的腌制香椿芽已空空如也。怎么会不翼而飞呢？我们都吃不了几回呵。我纳闷，终没弄明白。

      后来，有一天外公生病了，没胃口吃不下饭，形容憔悴。外婆心疼，急得团团转。特别去熬了点小米粥，想配些咸菜给外公，以增进食欲。香椿芽腌菜，酸咸可口，是外公平时清淡素食的至爱。外婆去取腌制的香椿芽菜时，看到空空的大缸，一下子就明白了，便唠叨：“自己都舍不得吃，舍不得用，别人你却谁都给，吃不下饭活该。”我这时才明白其中的缘由。外婆说的别人，便是村里的那些左邻右舍。外公为人一向与人为善，乐善好施。不仅如此，外公还是村里有名的“乡土医生”，他经常采些相对老粗的香椿芽，熬成汤汁，供村人饮用。他常常对村人说，药食同源，香椿树芽叶枝干，具有食疗作用，主治外感风寒、风湿痹痛、胃痛、痢疾等。这些“就地取材”的食材茶饮，他都分文不收。村人们都赞不绝口。

      稍大些，我开始喜欢上香椿树了。也许是喜欢上外公炒的香椿菜的美味吧。但真心喜欢香椿树，却是在我懂事以后。

      以前外公常给我们讲些香椿树的典故。要说喜欢外公，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。他讲香椿树的药用价值及食用价值；讲香椿含钙、磷、钾、钠等成分，有补虚壮阳固精、补肾养发生发、消炎止血止痛、行气理血健胃等作用；还讲香椿树的历史传说；讲苏轼的《春菜》：“岂如吾蜀富冬蔬，霜叶露芽寒更茁”这一“树上蔬菜”千古绝唱。每当他讲起香椿，便滔滔不绝，语言和表情都是那样深沉，那样喜形于色。此时，我会觉得外公博学多才，很了不起。向来质朴平凡，默默无语，且长得如老香椿树一般勾背粗骨的外公，却有如此高尚的情操，丰厚的内涵。外公为人处世的姿态，给孩提时代的我，上了至今难以忘怀，生动的一课。我开始暗暗敬佩外公，敬佩他乐于助人的品行，还有言传声教的好家风。

      从此，我对香椿树也有了一种崇敬之感。静下心来，时常观察它那朴实无华，适者生存不屈的顽强生命力。

      外公已去世多年，每当看到田野里春色满盈葳蕤成长的香椿树，就像看到了外公精神不朽的生命传奇。每当想起外公，也就会想到记忆里难以泯灭的香椿树。院子里那几棵可爱的老香椿，与外公实在太像了，性格像，品行像，就连粗糙的皮肤都像。

      于是，每年清明时节，给外公上坟的时候，总没忘摘上一束春意盎然的香椿芽，轻轻地放在外公的坟前。

      香椿祭，刻骨铭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