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椿的味道其实很独特，很难用一个简单的词完整地概括。或者在寡淡的冬季里沉睡了许久的味觉，正待这样浓厚的味道予以骤然的唤醒。一旦无端缺失，早春独到的滋味也将被削弱，像一杯静置的清茶里平白冲入了寡淡的苦水。

红色的屋瓦被雨水冲淡了鲜亮的颜色，又灰头土脸地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颓唐。院里的香椿树却高高耸立，像一柄旗杆毫无惧色地正对着明亮的太阳，远远高过了颓然的屋瓦。正午与日暮通常是两种景色：正午时衬着纯净的天色，湛蓝的浓厚水彩似乎就要滴落下来似的。香椿发红的叶高耸着，像发力时鼓起的筋脉一样带着独特的张力与蓬勃的美。那伸展的姿态又使人联想到枯树上缠绕的古藤，紧紧地抓着地面的泥土，这时是扎根在广阔的天幕里，吸取纯白云朵里的养分。云絮稀疏地平铺在一角的天空，又好像伸出了双臂来拥抱高耸的香椿树了。等到太阳终于疲倦地落下了山，热量也随之匆匆地离去，只铺设下天边一片绚烂的嫣红与灿金，巍然屹立的香椿树这时又颇有刚毅苍凉的风格，像一尊华表柱，固守着久久伫立在那里。

这是一幅水彩画般的回忆，颜色极浅却极生动，在望见春日如洗的碧空时，感觉到眼前恍惚落下的一道白影，就像从水底漫上来的一片颜色，在眼前不断地晕染变化，最终定格成了一幅这样的风景。这风景如今而言一定说不上纯然的温情，因为人世间太多难以预料的阴晴圆缺，已经使它掺杂了互相纠缠的各色浓淡。然而那确乎温情的底色，像山里清洁的不染纤尘的天空，一直作为记忆的衬托，在这样的画卷浮现时为之加温点缀，不着痕迹地擦去了一些旦夕祸福的悲辛，突显出最值得铭记的友爱和守望相助的情谊。

这回忆的主人公，爸爸的老同学丁学新，我只见过两次。第一次见时，他恰好进山干活，深山里没有信号，干活的人也没有随身带手机的习惯。爸爸不知道他家的具体地址，就问路边晒太阳的老太太，丁学新家是哪一户。老太太眯着眼听了两遍，最终有些含糊地答说没有这个人。我们以为是记错了，爸爸却突然想起来，换了一种说法问：新新儿家是哪一个？老太太终于听明白，远远地伸手一指，还自己小声念叨着：啥学新么！谁叫大名哩。

丁叔叔热情地招待了我们，用自家院里新鲜长成的蔬菜。比起蔬菜本身的鲜美，显然动手采摘的过程更能引起小孩子的兴趣。丁叔叔原本坐在小凳子上，有些拘谨地笑着看着菜地里吵吵闹闹的小孩子。有几次他似乎想要开口说话，远远地叫其中一个小心一点，已经张开了嘴又没有说出确切的字句，反而中途改成了一个有些尴尬的笑。他个子很高，身材又壮，坐在那么小的一张凳子上，看上去实在委屈。小孩子不懂事，回过头看见他委屈地折着腿坐在小凳子上，像蹲在凳子上一样，反而觉得有趣，先嘻嘻地笑起来。他突然站起身：“哎呀，头茬香椿刚下来，叫我掰去。”

丁叔叔从窗框上楔着的生锈了的钉子上卸下一只篮子就又上山去了，回来时篮子里装满了鲜嫩的香椿。红色的叶片上汪着油亮的光泽，阳光摊开在它们发红的面颊上，从茬口里还散发出淡淡独特的香气。这时我看见了他端着篮子的一双手，瘦得皮包骨头，血管和筋脉却条分缕析地暴露出来，他的肤色又黑，一把因为辛劳有些变形了的骨头包裹在干瘦的皮肤底下，像黑胶布胡乱地缠着一捆树枝。

再见时是丁叔叔下山做事，顺便去我家送新鲜的香椿、两盘土鸡蛋，还有几串风干的藿香。爸爸肠胃不好，丁叔叔说这是去年的藿香，收回来洗净了用棉线串起晾干，能做配菜，也能泡水，可以暖胃。上次去时不知道放在哪里了，只好这次找出来带上。爸爸十分感谢他的细心，又请他坐一坐喝杯水，他却摆摆手离开了，说时间紧张。

许久没有听见关于丁叔叔的事，突如其来的就是他急病去世的消息。据说是参加施工队，夜里开山劳累了，晚上又受凉，竟然突发心梗离世。这样的病症人应该早有不适的感觉，然而又不会在意，也的确没有条件随时检查身体的。

突然的噩耗落在我心上，像夏天一阵急促的暴雨，击打在泥土的地面上，砸出了一个个突兀的水坑。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中年人急病去世的消息。与丁叔叔的见面虽然实在有限，我却总忘不了那双嶙峋的手，以及那话到嘴边突转的有些尴尬的腼腆的笑。那几串纯白的棉线穿起来的藿香挂在阳台的衣架上很久。我家再也没有途径吃到那样新鲜原生的香椿，往事化成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一阵风，往往在春季袭到我的身上，于是那衬在蔚蓝天幕的香椿树的形象又开始隐约地呈现出来。

许久没有见过那小院子里高大的香椿树，却在一次盘山的旅途中又见着了另外的一棵。它似乎与丁叔叔院子里的不同，又只是与我无声地对望着，背对着太阳灿烂的光，有着红铁一般的沉默。我听见山谷里飘荡出的回声，那是风吹动了层层浓密的叶子，声音飘到了空空荡荡的旷野，像月夜惊起的鸦雀一样无处栖息。

正以此缘故，生机勃勃的春季里我反而时常想起生死的问题。这些平时少见的难解的谜倏忽地跃入了我的脑中，又以极快的速度生长蔓延，层层地盘踞着，使我一时竟分不出余力做其他的思考。我似乎看见远处有一座寂静的新坟，上面落满了枯黄的树叶。

山上单薄却丰富的土壤，依旧年年养育着香椿醇厚的滋味。愿这黑色的宽容的大地，永远地安慰那些善良的人的沉默灵魂。